文/大象公会
春晚,你看到的最多最醒目的颜色一定是红色。不过,今天它有了一个新名称:“中国红”,不但春晚,政府宣传、商业包装、各种纪念品、礼品,它都是最常见颜色。按百度百科对“中国红”的溢美赞颂,“中国红”贯穿了整个中国历史,就像龙一样是“中国人的文化图腾”、“中国人的魂”。
不过,如果追溯历史,中国不但有中国红,还有中国黑、中国黄、中国白。
【循环的颜色革命】
“中国红”来自对传统文化的符号提炼,是现代人的作为,但将某种颜色作为国家象征并受官方推崇,却是中国自古就有的传统。
我们不仅有中国红,还有过“中国黑”、“中国绿”、“中国黄”、“中国白”——那就是自战国末期以来的“五德终始说”。
齐人邹衍(约前305年—前240年)是阴阳家的创始人,他以《尚书•洪范》中的阴阳五行和上古传说为基础,推出了一套解释阐述君权神授的学说:五行不但涵盖世间万物,更寓意五种德性,五行相生相克的循环就是五种德性的此消彼长,所以称作“五德终始”,在此基础上,每个政权都对应着五德之一。这是天意,总有种种征兆示人。
五行变化图,实线表示相生,如“木生火”;虚线表示相克,如“火克金”
这套说法非常巧妙,不但解决了朝代兴衰的问题,而且是事后才去解释原因,政治家们很快嗅到了其中的好处。
首先应用的是吕不韦,他在《吕氏春秋•应同》里分析到,黄帝曾见“大蚓大蝼”,自己说“土气盛”,自然是土德;大禹时秋冬“草木不杀”,所以是木德;商汤时“金刃生於水”,这是“金气盛”,是金德;周文王的时候,又有“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”,可是火德的征兆——这一套下来,可不就是木克土,金克木,火克金?所以下一个朝代自然得是水德,方能克住周朝的水德,偏偏秦文公打猎打中过黑龙,黑就是水,看来大秦真是神膺天命。那句从秦朝传下来的“奉天承运”,“天”自然是“天意”,“运”就是水德的“德运”了。
既然承蒙天意,那就要以德治国,秦朝不但将黄河改称“德水”,更宣布全国服色尚黑,从皇帝到朝臣都穿黑衣服,张艺谋拍《英雄》到处黑色,确是还原了这一部分历史。
电影《英雄》中秦丞相李斯官服
秦朝虽然短命,这招“先打枪后画靶,自然百发百中”却被历朝历代所青睐,纷纷寻来方士高人推演自己是什么德行,再依着德行推崇贵色,朝代更替也就伴随着一次次颜色革命。
不过,在暴秦废墟上建立的汉王朝是少数反复经历颜色革命的王朝。
首先是汉高祖刘邦攻入咸阳,见秦朝祭祀青、白、赤、黄四方天帝,便自封黑帝补全五行,定汉室为水德,尚黑色。为了不与既有的秦朝水德矛盾,又宣称秦朝残暴不是德国,自己才是上接武周火德的水德正统。
不过,汉文帝时的贾谊根据儒学和五行,推算汉朝应该是土德,主张“改正朔、易服色、制法度、兴礼乐”,结果被宗室老臣弹劾,贬去了长沙,此后几次正朔易色的主张都没有成功;直到汉武帝时期,司马迁上书修订历法改正朔,才正式确定汉为土德,尚黄色。
然而代汉自立的王莽采纳了刘向、刘歆父子的意见,又认定汉朝为火德,还将五德演化从相克改成相生,自己以土德自居,尚了黄色;汉光武帝兴复汉室后竟承认了这种说法,已火德自居,即所谓“炎刘赤汉”,官服的颜色也由黄改红。
而东汉末年那场“苍天已死,黄天当立”的黄巾起义也和像王莽篡汉是一个思路,想要“火生土”取而代之,于是系了块黄布。
在凡事需求“天意”的古代中国,它成为堪比年号、谥号、正统、避讳的正经事。中国最后一个王朝被推翻后,中华民国祭出青天白日旗,林语堂还调侃说清朝是水德,如今撑起青天,自然是木德,水生木,刚好;但很快后来祖国山河一片红,大约是木生火的缘故。
拿颜色做政治文章,倒真是中国人的老本色。
【西来的烈士之血】
时至21世纪,“五德终始说”上不了台面,但任何政权都不能没有合法性,天命的说辞过时了,民意的支持取而代之——“中国红”虽然不是火德的象征,却同样是统治合法性的宣扬——红色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象征,既然以无产阶级红色政权得天下,红色当然要登上格外的高度,所以,“中国红”还有另一半来自西方的“血统”。
没错的,红色给人最直接的联想,除了火焰就是血液了。谈到血液就会让人想起战斗,13世纪末的北欧舰船通常会在战斗中挂起一道红色飘带,称为“Baucans”,表示“誓死不屈”,即便王室也无权拿走船上的财物。
这红色表示有载以来第一条Baucans ,它长30码(24.5米),宽2码(1.8米),出现于1293年
16世纪初英国都铎王朝的玛丽玫瑰号,Baucans与桅杆上的绿色飘带(三角旗)悬挂位置相同
这种红飘带到17世纪就演变成象征反抗的红旗,当城市或要塞被军事包围时挂起红旗,即示意战斗到底,与投降的白旗刚好相反。18世纪法国大革命,雅各宾派在煽动爱国热情时扛出一面红旗象征“烈士的鲜血”,他们获得政权后,更将红旗当作非正式的国旗,几乎与法兰西三色旗并尊。后来的革命中,红旗成为“烈士鲜血”的象征,源头就在这里。
2012年电影《悲惨世界》剧照,表现巴黎共和党起义,又称“六月暴动”
1848年的法国二月革命,激进的社会主义者们强烈呼吁用象征革命的红旗取代三色旗,这个愿望最终在1871年的巴黎公社实现,他们用一面纯红的旗帜作为自己的国旗。
一副18世纪的版画,描述巴黎公社在“流血周”中的情景,高举的红色旗帜是他们的国旗
巴黎公社建立的政权虽只存在两个多月,却获得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高度赞誉, 1923年苏联制定第一面国旗时,将红色用作国旗的背景色,一方面红色在斯拉夫文化中有诸多美好寓意,更重要的是向巴黎公社致敬。至此,红色开始成为共产主义运动的象征。
第一面苏联国旗,1923年7月到11月使用,中央是苏联国徽
随着红色浪潮席卷世界,中国共产党登上历史舞台,红色非常适合颠覆旧秩序的宣示。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宣传强化,今天红色在中国人的大脑中逐渐形成了稳固的条件反射:红色就是革命、就是祖国、就是共产主义、就是无产阶级。红色风暴在文化大革命时被推向极致,鲜血、烈火、革命融为一体。
1968年为纪念文化大革命发行的“全国山河一片红”邮票,后因版图轮廓错误停发,2012年以730.25万人民币的价格嘉德春拍成交,创国内单枚邮票拍卖纪录
文革后,中共在由革命党向执政党的转变过程中,其合法性也逐渐转向经济发展和民族认同,红色又成了扭结前后两层合法性的最佳符号。发掘中国传统文化对红色的偏爱,并大力渲染其繁荣富庶的寓意,在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上有了最集中体现,“中国红”这个词终于流行起来。
北京奥运红色会徽和同时发行的中国红奥运礼品瓷
“中国红”虽未获得官方正式认证,却已悄然如荷兰的橙色、意大利的蓝色,法国的红白蓝三色一样,成为国家象征。——不过,红色在是个笼统说法,对现代人来说,合成染料和显示技术足以让我们轻易地指明一种颜色是什么样子,但古人并没有这样的便利,那么,古代的中国人用的是什么红?
【古代的中国红是什么红?】
部分被称为红色的现代颜色列表
人类最早使用的红颜料是风化后的赤铁矿,表现为深沉的红色,中国称为“赭”,从西周的金文中就出现了这个字,但赤铁矿极易脱落,不能用做稳定的染料,好在古人早就发现了两种良好的植物染料,红花和茜草。
菊科红花属的红花汉代称胭脂,盛产于甘肃河西走廊的焉支山。这种花富含红花苷,是一种能与各种生物纤维紧密结合的直接染料,同时也可作药,即红花油。
胭脂、红花油、胭脂染的布
在汉代,这种植物就已是重要的红色染料,从织物到化妆品都有应用,匈奴人甚至用它的名字称呼妻子为“阏氏”,这就有了霍去病伐匈奴,使匈奴人悲悼“失我焉支山,使我妇女无颜色”的典故。汉光武帝改汉德为火德,官服用红色,胭脂花必定大有用处,于是这个词本身也成了红色的代称,但胭脂染色并不固定,从很深的橙色到鲜艳的红色都有。
另一类植物染料是茜草科茜草属的几个物种,它们的根部富含茜素红及红紫素,需要媒染剂才能染得牢靠,但胜在分布广泛,“茜”字在汉语里同样也有红的意思。
茜草根和被茜草染色的毛线
红花和茜草直至近代都是服饰中最重要的红色来源,但由于工艺不佳常常带有橙黄色,欲求更红,就需要后来的苏木了。
苏木的心材
苏木是豆科苏木属的植物,原产中国南方和东南亚,其芯材富含巴西苏木素,通过不同的媒染剂,可以染出从肉色、红色到紫色甚至绿色来,在15世纪前后几乎是世界唯一的深红染料,是大航海时代重要贸易开发对象,“巴西”就是因为人们在那里发现了大量的同属植物巴西苏木而得名。
绘画和建筑涂料同样要用到红色。
中国古代绘画最重要的红颜料非朱砂莫属。朱砂即硫化汞,是汞在自然界最常见的化合物,从鲜红到暗红都有,由于产量丰富,中国早在6000年前的河姆渡就有应用,后来的中国画中深浅不同的红色,几乎都是用纯度不同的朱砂调配而成,它还被用做印泥、漆器、化妆品。
朱砂矿和大面积使用朱砂的明代工笔画《杨洪像》
朱砂在中国高雅艺术中被广泛应用,但纯正的朱砂在西方非常昂贵使用不多,所以仅从文化考虑,朱砂的朱红色应该是“中国红”最好的代言,但是,朱红非常接近橙色(见前文颜色列表截取的最后一项),与“革命红”相去甚远。
不过,尽管维基百科上“China red”词条正确定向到“朱红”上,但百度百科却巧妙地将之定向到了“大红色”——也就是从巴黎公社一脉相承下来的“烈士的鲜血”,奥运会那枚印章形的会徽也是用了国旗的大红色,而非印泥的朱红色。
除了植物染料和朱砂颜料,建筑涂料也是“中国红”的历史源头之一:我们知道对“中国红”的赞颂中,一定少不了紫禁城红色的宫墙。
天安门的红墙
这种端庄厚重的红被称为“广红”,最初就是古老的“赭”,亦即风化后的赤铁矿,可惜它有矿物颜料吸附能力差的缺点,很容易被风雨剥蚀,所以在1983年的大修中,它被换成了新研制的“815型古红漆”,颜色近似而稳定性极强,成为古建筑维修专用漆。
是的,随着历史演进,总有一些看似恒定的颜色悄悄变了成分,如今的朱红颜料大都是用镉红和硒或锌的混合物制成,衣服上的红色也已经变成了化工合成的染料——然而我们需要一个有力的符号证明自己,这一点却持久的很,古今中外都没有变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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